大亞灣自古就是疍民聚居地。疍家先人在遷徙和長期的海上生產生活中,創造并傳播著豐富而獨特的漁家民俗文化,漁歌便是其一。漁歌不僅作為生產生活的伴隨形式存在于當地民間,更以特有的方式記錄、傳播了大亞灣沿海漁民的各類歷史信息,從文化和藝術角度,它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價值。
時至今日,大亞灣區在改革大潮中日新月異,昔日小漁村已蛻變成擁有眾多具有國際國內影響力大項目的濱海新城。時代在變,但漁歌的魅力不變。漁民傳唱,詠志、抒情、敘事,早已化為漁民血液中的基因代代流傳、生生不息。
傳統的曲調裝載新時代的內容,唱響在傳統的漁家婚嫁活動里,唱響在漁民的日常生活中,唱盡漁民的喜怒哀樂,也唱出漁民越來越美好的新生活。
傳統習俗
一場婚禮要唱數晝夜漁歌
傳統的大亞灣漁家婚嫁習俗包括說媒、定親、婚娶、回門等環節,而每個環節又包含若干個小儀式,幾乎每個環節和儀式上都有漁歌助興。漁歌用學佬話演唱,曲譜相對簡單且固定,歌詞一般都是即興發揮,唱歌的形式也多種多樣,往往不是一個人獨唱,而是一人領唱,其他人應和。
2020年11月6日上午10時,距離大亞灣澳頭10分鐘船程的東升島嶼上,68歲的徐妹身穿傳統藍色漁家衣服,頭戴簡單頭飾,吃完漁家日常早飯后盤腿坐在椅子上,說漁歌、唱漁歌,新的一天徐徐展開。
“心里中意就唱咯,隨時隨地都可以唱。”徐妹笑著說。她略加思索,幾句清婉的漁歌就從她的嗓間飄了出來。雖已年近70,但她的聲音清亮、細膩。
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大亞灣漁家婚嫁習俗,如今是大亞灣漁歌最重要的傳承場景。你若有幸親臨大亞灣漁村目睹一場原汁原味的漁家婚嫁,便一定會為貫穿全程、余音繞梁的漁歌嘆為觀止。
徐妹是大亞灣漁家婚嫁傳承人之一,也是東升村德高望重的“好命人”“唱歌婆”。在一個村子里,能集這些身份于一身的人,在傳統漁村也十分少見。
每當說起漁歌、唱起漁歌,徐妹總是念叨:“我的媽媽很會唱,她什么都會做,什么都做得很好。”徐妹說,她的母親蘇一妹過去就是村里出名的“好命人”,每當有漁家婚嫁儀式,村里總會飄蕩起母親悠揚的歌聲。
大亞灣漁歌沒有書面記載,完全靠老一輩人口耳相傳。徐妹說,她不識字、不識譜,但記性好,什么歌她聽了兩遍就會唱。在她的記憶里,她十二三歲就開始跟著母親學唱漁歌。上世紀六十年代末,17歲的她因為有著一副好嗓子,進了澳頭“青年文藝宣傳隊”,跟著隊伍到各村唱歌宣傳和參加比賽,她還會即興發揮跟著樂曲隨時隨地編唱歌詞。19歲時,她便跟著母親為村里新人操辦婚嫁儀式,成為村里遠近聞名的“金嗓子”。
“只要高興,想唱就唱。”徐妹說,在過去,男女雙方定親、挑好結婚日子后,待嫁新娘就開始“哭嫁”。女子“哭嫁”是用唱漁歌的方式“哭”出對父母的不舍和對“養育之恩”的感念,一直哭到結婚日,有的一“哭”就是幾個月。但現在“哭嫁”環節大多因為年輕人不會唱漁歌已經省略。
婚禮前一天賞花日,上午,新郎會選擇吉時在親人的陪伴下乘船去澳頭剪發,一路上由身著盛裝、頭戴金飾的婦人們劃著船、唱著漁歌護送而去。中午回來后,根據定好的吉時舉行“賞花”儀式——新郎穿著西裝端坐在自家正門前,新郎的兄弟手持一把大黑傘,傘上系長紅布,從村里請來的“好命人”邊唱歌邊給新郎戴上黑色氈帽、大紅花。同時,新郎的舅母、姑姑等至親長輩們在周圍對唱漁歌《富貴囊》,祝福新郎新婚幸福。
到了婚禮當天,儀式最多,漁歌也唱得更熱鬧。凌晨三四時,男方接新娘的隊伍就開始又唱又跳了。接新娘時,由“船槳手”“唱歌婆”和親戚組成的20多人接親船隊,鑼鼓喧天、浩浩蕩蕩向新娘家出發。她們一路跳劃船舞、喊號子、唱漁歌,寓意接新娘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在婚嫁喜事中,‘唱歌婆’很辛苦,要會唱,還要唱得好聽、唱個不停。”徐妹說,漁家婚嫁中,新郎新娘家都會請兩位“唱歌婆”助興,這個角色大多由各方會唱漁歌的姑姑、嫂子等女眷親戚擔任。“以前漁家生活苦,結婚沒錢,但唱歌也不少,唱歌了就熱鬧了;現在年輕人幸福,自己會賺錢,婚禮更隆重啦,唱歌更熱鬧!”
到了新娘家門口唱《開門歌》,新娘出門前唱《拜神歌》,接到新娘后唱《三朝回門》……“在接嫁妝時,接一樣唱一支歌。”徐妹說,新娘接回來后,入門跨火盆、敬茶、端水洗臉、吃湯圓、拜祖先等儀式,也樣樣少不了漁歌。
而在當天的喜宴上,最熱鬧的不是新人敬酒,而是對歌。記者曾有幸參加過東升村一場傳統漁家婚嫁喜宴。在豐盛的喜宴快結束時,熱鬧的漁歌對唱開始。一開始是一位老年男子唱歌,緊接著與其隔桌的一位婦人對歌,每位唱完都有婦人在旁附和著唱“咿呀呀兒喂”的副歌部分,現場氣氛十分熱鬧。對歌的內容大抵是說感謝親朋好友不辭辛苦來參加婚禮等。
若問一場婚禮下來要唱多少支歌,徐妹無法計算,她只知道“漁家婚禮至少要3天,多的要5天時間。吃飯、吃夜宵時都在對歌,一場婚禮下來,要唱幾天幾夜。”
聽得懂唱詞的,可以從一場婚禮中聽出漁家婚嫁習俗傳承千百年的獨特文化內涵;聽不懂唱詞的,則在韻味悠長的旋律中感受濃得化不開的情感和熱鬧得散不去的氣氛。
傳統漁家婚嫁儀式上漁歌唱不停,漁民駕船去接新娘途中載歌載舞。
創新傳唱
微信群里唱出新生活
過去漁民天天開船打魚,在海上風里來雨里去,生活艱苦而危險,所以大家唱的漁歌許多都與打魚有關;現在漁民都上岸住上了高樓,搞起了濱海旅游,生活越來越好,唱漁歌的氛圍比過去更濃厚,唱的內容也越來越豐富。還有漁家婦女創造性地將其與流行音樂結合加以改編傳唱,讓漁歌更生活化、更富魅力。
熟悉漁民生活的人都知道,愛唱漁歌的漁夫、漁婦有時連“你吃飯了嗎”“我吃過了”這種最常見的問候,都會唱出來。徐妹雖已年近70,但微信用得麻利,而她玩手機最多的是在幾個家族群、漁民群里唱漁歌或者聽別人唱漁歌。在她的微信群里,有一個名為“四海漁民一家親”的漁民群,里面400多名漁民來自香港、汕尾、惠東、大亞灣等地,大家在群里幾乎都是用漁歌對唱的方式聊天。
“我的姐姐、妹妹和女兒都在香港,她們經常在群里叫我唱歌給她們聽,沒事我就唱。”徐妹說,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都可以用漁歌唱出來,唱了心里就舒服了。
有漁民的地方就有漁歌。在大亞灣,不僅東升村,澳頭街道金門塘村、前進村、三門村、非帆村,霞涌街道霞新村、新村村等現有的幾個傳統漁村,同樣傳承著漁家婚嫁和漁歌傳唱。
南國初冬,天朗云清,正是大亞灣漁民釣鰻魚的季節。在金門塘村安置點,一到下午,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在家門口整理漁網和釣鉤,準備來日出海。55歲的蘇妹仔一邊整理漁網,一邊哼唱漁歌。
蘇妹仔是村里文娛活躍分子之一。“每天唱歌跳舞很開心,以前就自己唱唱,現在大家一起唱跳。”她說。兩年前,駐村社工站開始實施“魚悅金門”金門塘漁家文化保育項目,從漁家民俗、服飾、頭飾、美食等各方面進行資料搜集和保育。社工們最開始做的,便是在村婦聯的聯動下組織村中漁家婦女成立“漁家歌舞隊”,用廣場舞的形式唱漁歌、跳特色廣場舞,蘇妹仔是十幾名固定隊員中的一員。
“舞蹈融入了漁民劃船、織網、打魚等動作,而所配的歌曲是漁歌。專業音樂老師把漁家阿姐們唱的漁歌寫出歌詞、編出曲子,呈現在紙上。”金門塘社工站社工邢可欣說,目前音樂老師已經編好了《美好的漁家生活》和《添福壽》兩首漁歌。只要不下雨,幾乎每天晚上,漁家歌舞隊便會練習,跳舞鍛煉和傳承漁家文化兩不誤。
距離金門塘村十幾公里外的霞涌新村村,56歲的漁民黃玉娣也有一副好嗓子,她最大的愛好就是唱漁歌。
黃玉娣是土生土長的新村村人。她說,新村村是傳統漁村,過去家家戶戶都打魚,老一輩漁民幾乎人人都會唱漁歌。她的母親也愛唱漁歌,如今80多歲了還喜歡搖著扇子邊唱邊跳。從小耳濡目染的她,跟著母親學會了許多傳統漁歌的曲調。黃玉娣可謂新村村的漁歌“代言人”,這些年來,她和村里其他幾位婦女曾多次代表村在市、區文化旅游活動上表演漁家婚嫁、唱漁歌。去年初,在大家的建議下,她組建了一個微信群,將村里的婦女和外嫁女們拉進群一起唱歌、交流,“每天大家用語音在群里唱歌或錄小視頻,很開心。”
黃玉娣說,她沒讀幾年書,識字不多,更不用說識譜認調。但在她看來,唱漁歌就跟說話一樣隨意、簡單,信手拈來,“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她所唱漁歌的曲調除了有從長輩口中傳下來的老曲調外,也會結合流行歌曲進行改編,如《愛拼才會贏》《好人一生平安》等。她說,漁歌的曲調相對固定且能隨機改編,歌詞更是隨心所欲、即興發揮。“婚嫁喜事上唱,出海打魚唱,洗衣做飯也可以唱,想到什么唱什么,比如‘做的飯菜香不香、家里人有沒有吃早餐’都是我唱的歌詞。”
大亞灣漁家婚嫁非遺傳承人徐妹在傳統漁家婚禮的賞花儀式上唱漁歌。
保護
傳承漁歌文化迫在眉睫
老一輩漁民們都說,過去漁歌是隨時隨地都唱,不僅女人們在家織網唱,在婚嫁喜宴上唱,男人們出海捕魚也唱。但隨著社會的發展,生產、生活方式的改變,以及受到現代多元文化的沖擊,傳統漁歌在漁民尤其是年輕人心中,越來越陌生,甚至有的年輕人從未聽過。
漁歌多用學佬話傳唱,但現在的年輕人已大多不會講學佬話,會唱漁歌、愛唱漁歌的人大多為上了年紀的中老年漁婦。隨著漁歌歌手年齡漸長,大亞灣漁歌急需加以搶救和保護。
“大亞灣漁歌是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大亞灣漁家婚嫁’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大亞灣一項重要的民間文化,希望其得到保護和傳承。”大亞灣區宣教局相關負責人表示。
據了解,為做好非遺文化的傳承保護工作,更好地弘揚大亞灣區濱海漁家文化,早在2016年,大亞灣區宣教局便邀請漁歌專家對全區幾個傳統漁村的原生態漁歌(即大亞灣漁歌)協助開展普查、收集和建檔工作。當時澳頭有東升村、前進村、金門塘村3個漁村的徐妹等12位歌手接受登記,每人均能傳唱十幾首原生態漁歌;收集整理的有《頭插銀花身拌下》《祝福歌》《漁家世代向海洋》等漁歌。
徐妹作為“大亞灣漁家婚嫁”非遺項目傳承人,深感年齡大精力不濟,這兩年有意培養接班人,兩個會唱漁歌也喜歡唱漁歌的侄女已能在婚嫁儀式中充當副手。不僅如此,徐妹還不遺余力承擔傳承工作。2016年,在東升村委會和東升小學幾位老師的幫助下,漁村小學開起了漁歌文化傳承班,徐妹作為“技術指導”,經常出現在漁家孩子們的身邊。只要有空,她每周都會去學校免費教孩子們唱漁歌。
此外,這些年來,也不乏民間文化人深感于大亞灣漁歌傳唱斷層現象,自發開展搜集、整理工作。2016年,在東升小學支教的林佳強教學之余便在東升村搜集漁歌,并在東升小學開辦漁家文化傳承班,將高年級的孩子組織起來每周安排時間學唱漁歌。
聲音
大亞灣漁歌與惠東漁歌同屬一宗
“根據史料記載,大亞灣、汕尾、深圳傳唱的漁歌與惠東漁歌可謂姐妹篇,同屬一宗,其歷史淵源、藝術形式和音樂曲調等基本一致。”關于大亞灣漁歌,惠東縣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任陳志祥說。
2008年6月,惠東漁歌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成為惠州第一個國家級非遺。陳志祥認為,此前搜集到的關于惠東漁歌歷史淵源的史料中,不乏大亞灣的影子。從漁民先祖遷徙史可以看出,惠東、深圳、汕尾、大亞灣的漁民先人都是從福建南遷至潮汕后繼續南下而來的,漁歌伴隨遷徙而傳播,所以這幾地的漁歌基本相同,都是用學佬話演唱的民間音樂。不僅漁家先民同屬一宗,其后世世代代的繁衍、發展中,惠東、深圳、汕尾和大亞灣傳統漁村之間也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比如漁家之間的嫁娶。
陳志祥說,在舊社會,浮家泛宅的漁民受盡欺壓和凌辱。男人出海打魚,女人則在岸邊織網帶孩子做家務,心中苦悶無處發泄,便哼歌聊以慰藉,所以原生態漁歌又叫“嘆歌”,“將內心的苦楚嘆出來”。新中國成立后,漁民翻了身,逐漸移居陸地,生活一天天好起來。他們的漁歌也在不斷更新和發展,內容不斷豐富,旋律日臻優美。
2006年,大亞灣區宣教局組織對全區5個漁村的原生態漁歌開展普查工作時,陳志祥是受邀協同普查的專家之一。他說:“大亞灣現存的5個傳統漁村都保留著傳統的漁家婚嫁習俗,延續著漁歌傳唱,這說明有很好的群眾基礎,值得好好挖掘、保護和傳承。”
本版文字 惠州日報記者匡湘鄂
本版圖片 惠州日報記者匡湘鄂 楊建業
通訊員羅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