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曾寫過一首《卜算子》詞,由于詞旨和寫作時間、地點沒有交代清楚,致使后人眾說紛紜。該詞曰:“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黃庭堅在《跋東坡樂府》中評述這首詞曰:“東坡道人在黃州時作。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到了清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六中,首次在本詞加上“黃州定慧院寓居作”題目。
客舍青青柳色新 冼華強/攝
但南宋時,王楙已持相反意見,他在《野客叢書》中曰:“此詞在惠州白鶴觀所作,非黃州也。惠州有溫都監女,頗有姿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東坡至,喜謂人曰:‘此吾婿也!’每夜聞東坡諷詠,則徘徊窗外;坡覺而推窗,則其女踰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溫具言其然。坡曰:‘吾當呼王郎與子姻。’未幾坡過海,此議不諧,其女遂卒,葬于沙灘一側。坡回惠,女已死矣,悵然為賦此詞。蓋坡借鴻為喻,非真言鴻也。‘揀盡寒枝不肯棲’者,少擇偶不嫁;‘寂寞沙洲冷’者,指其葬所也。”
黃庭堅是蘇軾門人,他說該《卜算子》詞是蘇軾在黃州所作,有其充分根據。支持黃庭堅觀點的有南宋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所述、清代王士禎在《花草蒙集》中所述、清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所述等。但王楙也是著名學者,善于考證,加上他曾祖是黃庭堅門人,他敢否定曾祖宗師黃庭堅的觀點,認為該《卜算子》詞是蘇軾為悼念惠州溫都監女而所作,自有他的道理。支持王楙觀點的有南宋《女紅志余》中所述、元代陳明秀《東坡詩話錄》中所述、明末毛晉《宋六十一家詞注》中所述等。除此之外,還有認為此詞是蘇軾為黃州王氏女作(吳曾《能改齋漫錄》所述)、影射刺時作(南宋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所述),以及不為惠州溫都監女作,也不為黃州王氏女作,而是“按詞為詠雁,當別有寄托,何得以俗情傅會也”(《歷代詩余》)等。就這樣,這首《卜算子詞》成為一樁歷史公案,反反復復爭論了近千年,至今尚未定論。
筆者認為,黃庭堅和王楙產生爭論,主要問題出在該《卜算子》詞最后一句。黃庭堅認為是在黃州所作的《卜算子》詞最后一句為“楓落吳江冷”,王楙認為在惠州所作的《卜算子》詞最后一句為“寂寞沙洲冷”。今人鄒同慶、王宗堂撰編的《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論及這首《卜算子》詞最后一句時曰:“‘寂寞沙洲冷’原作‘楓落吳江冷’,據傅本改。”他們所說的“傅本”,即宋代傅藻所撰的《東坡紀年錄》。又據顧禧景蕃《補注東坡長短句》曰:“見東坡親跡書《卜算子》斷句云:‘寂寞沙洲冷’,今本作‘楓落吳江冷’,詞意全不相屬也。”再加上蘇軾作詩填詞,喜歡“用前韻”和“改前詞”這一特點,筆者認為蘇軾這首《卜算子》詞應有兩個版本、兩種詞旨:一是此詞原在黃州所作,黃州(今湖北黃岡)三國屬東吳,“楓落吳江冷”中的“吳江”,是泛指黃州及其附近的江河;二是為悼念惠州溫都監女而改前詞,最后一句改作“寂寞沙洲冷”,指溫都監女卒后葬在惠州東江邊的沙灘上。如果這種推論能夠成立,事情的經過應該是這樣:
北宋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貶來惠州不久,住進白鶴峰東麓的嘉祐寺,成為原先住在嘉祐寺旁溫都監的鄰居。溫都監是外地人,他有一個女兒溫超超,年方十六,有姿色,聞蘇軾至,一往情深。紹圣二年秋,溫都監有事北歸,蘇軾為其送行,并作《送都監北歸》詩一首(見《惠州西湖志·藝文》)。溫都監非常感動,將其女兒溫超超托付蘇軾照顧后揮淚而別。溫都監此舉正合溫超超心意,每夜蘇軾吟詠,溫超超就徘徊窗外,久久不能去。蘇軾得知這種情況后,為其物色夫婿,“呼王郎與子之姻” ,但溫超超只愛慕蘇軾,對王郎不感興趣。不久蘇軾被貶儋州, 溫超超遂相思成病,憂郁而逝,蘇軾留惠家人和鄰居遂將其安葬在東江邊的沙灘上。
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初,宋徽宗繼位后實行大赦,蘇軾得以量移廉州。元符三年六月蘇軾渡過瓊州海埉,七月到達廉州貶所,八月改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九月中旬到達梧州。在此之前,蘇軾曾寫信給居住在惠州的兒子蘇邁,叫他帶著家人來梧州會合,一起北歸。但蘇軾到梧州后不見蘇邁及家人,加上適逢秋旱,賀江水涸難以行船,遂順西江以下改道廣州,約在九月底到達廣州,與從惠州趕來的家人會合。蘇軾合家團聚后徹夜長談,從離愁苦別一直說到世態炎涼;時而長吁短嘆,時而開懷大笑。
但當他們談到蘇軾離開惠州前往儋州后,溫超超郁郁寡歡,憂抑而逝時,蘇軾心里一震,悲從中來。他東望惠州的夜空,吟了一首在黃州所作的《卜算子》詞:“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最后一句黃州原作“楓落吳江冷” ,蘇軾將其改為“寂寞沙洲冷”,從中可以看出蘇軾對惠州這位“揀盡寒枝不肯棲”的溫超超有無限的同情和憐憫。但由于蘇軾改作此詞與溫超超有關,僅改了一句,屬個人私隱,無須正式向世人交代,只在當時小范圍內傳開。加上第二年七月,蘇軾又不幸在常州病逝,隨著時間推移,這首《卜算子》詞遂成為后來的一則公案。
以上推論,還可以從蘇軾在惠州另一則“改前詞”事例中得到佐證。北宋熙寧九年,蘇軾在密州作了一首《臨江仙》詞,詞曰:“九十日春都過了,貪忙何處追尋。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莢陣,風轉柳花毬。閬苑先生須自責,蟠桃動是千秋。不知人世苦追求。東皇不拘束,肯為使君留。”十八年后(紹圣元年),蘇軾被貶來惠州,住在合江樓。一日,惠州太守詹范攜酒往合江樓與蘇軾相就唱和,合江樓的水光山色映照著蘇軾和與他相依為命的王朝云,蘇軾觸景傷情,感慨萬千,遂將這首《臨江仙》詞的下闋(后五句)改作描述當時的情景:“我與使君皆白首,休夸年少風流。佳人斜倚合江樓。水光都凈眼,山色總眉愁。”此后這首《臨江仙》詞的許多版本都從惠州改作,不收密州原作。
蘇軾這一改,問題又來了:該詞上闋有“雨翻榆莢陣”句,但惠州沒有榆樹;下闋有“佳人斜倚合江樓”句,而合江樓又確實在惠州。好在宋人傅藻在《東坡紀年錄》中,收進了蘇軾在密州的原作,并在詞末注:“公在惠州,改前詞云:‘我與使君皆白首,休夸年少風流,佳人斜倚合江樓。水光都凈眼,山色總眉愁。’”傅藻這則注述很重要,不然的話,后人又會對此詞爭論不休,成為蘇軾詞作中又一樁歷史公案。
【作者手記】蘇軾留下了許多謎團 北宋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因以“譏訕先朝”罪名,被貶為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他寓惠兩年零七個月,不但寫下了許多詩詞文章,亦留下了許多謎團至今無法解釋。如他臨終前為什么要指定由弟弟蘇轍為自己撰寫墓志銘?蘇轍為其兄所撰的洋洋八千字墓志銘中,為何對跟隨蘇軾白頭謫嶺海的王朝云只字不提?蘇軾在海南遇赦北歸閑留廣州一個多月,為什么不移步惠州與仍居白鶴峰新居的家人團聚?北歸時蘇軾家人很多,為什么不攜帶對他忠敬若一的王朝云骸骨共北歸?如此等等,都是蘇軾寓惠留下的歷史公案,并長期被蘇學研究者忽視。有鑒于此,我撰寫《蘇軾寓惠留下的歷史公案》一文,希望能給惠州研究蘇軾的學者提供一點參考與角度,將蘇軾寓惠文化深入研究下去。
【作者簡介】
何志成,1947年出生,世居惠州市上塘街。上塘街是惠州城區著名的歷史文化街區,晚清民國先后出現了三位將軍、三位富商,其祖父即為其中一位著名商人,惠州首富。從晚清一夜暴富,至民國徹底破落,其祖上的經歷與惠州近代史息息相關。他由此與歷史研究結下不解之緣,數十年研究惠州歷史,并為此放棄上世紀八十年代移居英國與岳父母一起生活的機會。
2007年退休后,曾擔任惠州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惠州學院東江文化客座研究員。今為惠州市嶺東文史研究所副所長、惠州市文化顧問。
撰文/何志成
來源 | 2019-12-20羊城晚報